怀念著名语言学家郑张尚芳先生:学界传奇 一生修行

  有的人生来就是做事的,上天赋予他超凡的能力,只为完成某个特殊的使命。郑张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如今他修行已成,心愿已了。我们再也听不见郑张式的憨憨笑声,再也看不到那个谈及学问便焕发出奇异光彩的面庞,再也碰不到那个遭受何种待遇永远都默默承受的身影……

  在语言学界,无论是作为一个洪七公式的世外高人,还是作为一个周伯通式的纯真顽童,还是像黄老邪一样自成一派、独行特立的祖师,他,注定是一个传奇。

  朴学家尽贪,真是应了这句话,先生对于材料和文献的搜集,简直到了贪痴的地步。多年前,坊间就流传一个趣闻:先生原先蜗居北京一个极小的房间,家里全是书架,上面摆着满满的书,每次进门都要在书架间侧身绕行,活脱脱就住在图书室里。先生生前住的斗室,除了一张书桌、一张小床,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语言学的书。为了看到更多的文献,获取更全的材料,他甚至时刻不忘四处讨书,以书换书,简直就是“书奴”一枚。

  除了贪痴,先生还十分吝啬。做过田野的人都知道,语言调查是非常艰苦的工作。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地调查和记录语言材料,他甚至同时调查三种方言,由于配合调查的发音人会觉得疲倦,为了确保调查质量,就必须让发音人适当休息,所以他上午调查一个方言,下午调查另一个方言,晚上再换一个发音人调查新的方言,三个方言同时调查、不停轮换,自己不眠不休,对时间极其吝啬。正是基于这种近乎严苛的勤奋,先生调查记录了全国两百多个汉语方言点和诸多民族语言。放眼全国,有着如此丰富调查经历的人,屈指可数。

  先生有着超凡的记忆力,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正是因为他对语言学书籍的这种执着占有,使得全国各地方言和民族语的材料,尽数装在他的脑中。人说,郑张尚芳就是语言检索系统,就是活字典。正是因为贪痴,他的研究涵盖了方言学、上古音、中古音、近代音、藏缅语、苗瑶语、侗台语、汉藏比较、文献考订、西夏学等诸多领域;正是因为贪痴,他在这些领域都卓有建树,成绩斐然。他的贪,是对语言学的执念;他的吝啬,是刻薄自己的勤奋。正是这样的坚守、勤奋、超凡记忆,造就了语言学界的一个旷世奇才。

  于是,世间有了关于他的种种传说。一位工人自学成才,写了一篇6万字的论文《温州音系》,发表在国内语言学最权威的刊物《中国语文》上,长达33页,占去当期逾三分之一的篇幅,这样的事之前未有过,之后也难再有;一位工人从事语言学研究,得到李方桂、李荣、吕叔湘、王力等一批著名语言学家的资助和青睐,甚至在自己的研究中吸取他的成果;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特意为一位工人设置了一次空前绝后的特殊招考,并且直接接纳他为副研究员;一位工人带着另一位工人,在“文革”十年间完成了上古汉语6元音系统的构拟,这比后来得出相同结论的国外学者早了许多。这位工人,叫郑张尚芳!他带着的那另一位工人,便是我的老师,潘悟云。自那时起,郑张尚芳这个名字,就载入了中国语言学史册;从那以后,郑张尚芳成了语言学界一颗耀眼的星。

  这些传奇般让人引以为傲的事迹,我却从未从先生口中听到。只记得,2009年春的一个下午,郑张先生在家中单独给我讲授国际音标,先生非常耐心地把通常人们在记音中会犯的错误一一列举,然后笑眯眯地说:“小龙,你们很幸福,有老师教,我当时都是自己看书学的音标。”我很诧异,国际音标怎么自学呢?先生说:“我就是根据书中描述不断推敲琢磨,自觉准确。当时进语言所工作是要经过考试的,李荣先生说我音标掌握得好,下了功夫,我很高兴自己琢磨的没有错。”说完先生发出了自信爽朗的郑张式笑声。只要谈及学问,先生总是滔滔不绝,中气十足,眼里焕发出一种光彩,就像是纯真的孩子看到了心爱的玩具那一瞬眼里的耀眼光芒。

  先生晚年,孩童性情。80寿辰得知潘悟云先生携弟子给他出祝寿论文集,先生很高兴,立马给我打电话说:小龙,我就要你的《军寮瑶语h-及其历史来源》,我喜欢这篇。后来听潘老师说,他好几次去确认这篇文章是否收录进去,生怕不是他喜欢的。前几年有次在家不小心撞到桌角,额头上划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上医院缝了几针。待我去看他时,他却非常高兴,讲述受伤的细节和师奶奶对他的细心照顾,完全像个孩子。2016年先生中风住院,回到北京后,我们前去探望,突然发现先生老了,起身落座都缓慢不便,去餐厅的路上我一路搀扶,行走十分缓慢,当时心中伤感涩然。不可思议的是,饭后回到书房,谈到喃字,先生突然声高八度,神采奕奕,一时间我们都看呆了。忽然明白,正是这种对学术的热爱,一直支撑着他的精气神。

  上天在赋予先生超凡才华的同时,也给他制造了不少的磨难。生活中,先生似乎比常人少根筋,这给他带来了一些困扰和不便;家庭中,先生也几乎只谈学问,不问俗事,这让人们很是费解……先生一生不免为俗事所扰,他得到的和他应得的,也不免有不对等之嫌。换作别人,或许争鸣,或许不平,但于先生,只是默然。我原以为,性格使然。年前先生病重,我和先生家人一起送他回到温州老家,住院的前一天,先生把治学随笔卡片托付于我,竟然谈及心曲。我才恍然,原来先生不争不怒,一笑而过,心平如镜,坦坦荡荡,一生苦研,一生修行!

  没想到再见先生,竟是永别!2018年4月5日,于我,是个终生难忘的日子。昏迷数日的先生,恢复了意识,我立马从北京赶去温州。先生当时在重症监护病房,每日亲友探视时间总共不能超过半小时,我按照医院的要求,全副武装,穿鞋套,戴帽子,穿隔离衣,戴口罩,在获得护士许可后争分夺秒往先生病床赶去,那时的失魂落魄,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先生又黑又瘦,带着氧气罩,无力地躺在病床上,艰难地说:小龙,你来了……我把先生含混不清的话语用手机录下来,是为永久的纪念!

  先生专心治学,不求他事,唯一遗憾,难舍妻儿。先生一生,只爱一个人,只做一件事!

  作者:龙国贻

  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潘悟云教授为其博士后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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