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林秘境,古琴聖地—清隱庵

元代詩人陳高有《題山居圖》詩云:

層巒積翠色,中有嘉樹林。

幽人此避世,結屋山之陰。

攜琴出山去,獨懷千古心。

知音不可見,歸路白雲深。

陳高的故里在元代平陽州金舟鄉咸通里陳庫,今蒼南縣錢庫鎮小河川底村。該詩雖然是題畫詩,但細玩詩意,其所描述的情景與陳高故里附近的蓀湖山清隱庵若合符節,似乎是量身定作。

清隱庵位於蓀湖山北之腹部。蓀湖山即望洲山,是鰲江之南江南垟南部的最高山(參見蔡聽濤《望洲山和蓀湖山考辨》,2019)。其最高峯大尖山,俗稱「望洲山頂」,海拔752米。蓀湖山北坡秀媚環合,溪流交匯,多奇巖怪石、飛瀑流泉。山勢上下均極險峻,唯半山腹部有谷地,地勢平緩,猶如古人所謂「山如堂」之「峚(密)山」,山谷中庵堂名清隱庵,爲高人逸士隱居之所。

據有關文獻記載,清隱庵係南宋進士郭熙家族所建,原先是郭家人藏修的草庵,咸淳元年郭熙中進士第,次年(1266)改建爲佛庵。郭熙故里爲平陽縣慕賢西鄉郭宕村,位於今龍港市西南、世紀大道南邊、龍金大道旁。清隱庵所在的半山今名仙居山,其產權今屬錢庫仙居陳氏大眾所有。著名的燕窠洞景區在仙居山西北。

古代上清隱庵只有一條山路:從小蓀湖徐家嶴入山谷,沿溪東經護法寺再往南,繞過鑑池,登十八盤入半山谷口,再穿越山谷西南行至清隱庵。現在護法寺南邊溪谷上已建成江南引水工程之護法寺調節水庫,上山需繞水庫。而仙居山又通了公路,上山可駕車經將軍嶺盤山公路上山,再繞到蓀湖北山腰直達清隱庵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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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隱庵遺址

據當地村民回憶,清隱庵原爲二進四合院,坐西北朝東南。前後兩進正屋及兩旁廊廡各五間,共二十間。四周松竹掩映,前有三溪匯流,後有山岡環抱。其地冬暖夏涼,風水絕佳。因時代變遷,清隱庵於1951年土改時被改爲民房,前一進正屋及兩廊公用,主要由仙居陳氏顧山人員臨時居住,後一進正屋私用,由仙居山村民常住。1959年大躍進時,前正屋被望里公社拆毀,木料運到山下六板橋村建望里公社畜牧場。後一進正屋因有戶村民家宅不寧,於1962年被住戶拆毀。

蓀湖山脈的奇觀薈萃於山陰,而清隱庵恰爲靈氣所鍾。民國《平陽縣志》(1925)載:

蓀湖山(舊志在縣西南六十里)秀媚環合,其最高爲大尖峯。上有龍湫,雲氣常蒸,風霆雨雹每自此出。下有石瓮潭。山中有龍頭巖,龍行昂首,一名笑天巖。又有象笏巖、淩雲巖、虎跳巖,巖旁沙石閒有泉涌出曰煮泉。附近有觱沸泉,自溪中纍纍騰上,亦名葡萄泉。

蓀湖山大尖山諸多溪水匯聚爲一條大溪流,經清隱庵東部溪澗流至東北部峽口下注,形成多級瀑布、多個龍潭、多道流泉,蔚爲壯觀。峽口下最高一個龍潭名「石瓮潭」,旁有元代詩人何岳的摩崖題詩。陳高題詠的「葡萄泉」位於多級瀑布的最下方,今水庫上方不遠。葡萄泉西邊即爲煮泉和虎跳。龍頭在龍潭所在山岡上,象笏、淩雲在西邊另一條溪澗所在山岡上。淩雲又名「仙人著棋」。上清隱庵的古道在龍潭西邊。(參見蔡聽濤《陳高的詩蹤—蓀湖山龍湫和葡萄泉探秘》,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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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瓮潭  陳德華 攝

因清隱庵林巒環秀,泉石清幽,古代描寫蓀湖山的詩,以清隱庵爲最。

元代何岳有《石瓮潭》詩:

并刀齊剪天河水,飛入人間浪似銀。

我到此山無出路,桃源更逢避秦人。

至元丙子五月日立,里人何岳題。

何岳,字汝樵,將軍嶺(今錢庫鎮嶺腳村)人,善詩能琴,與陳高、林齊並稱「瀛洲三傑」。詩中的「避秦人」指逃避蒙元暴政、隱居清隱庵的郭氏家族人和其他家族人。

陳高有《葡萄泉》詩,

薄遊蓀草湖,載觀葡萄泉。

中流湧微沫,何處通靈源?

出竅蛟珠迸,浮波魚目圓。

仿佛秋架上,纍纍佳實懸。

象物形有類,託名美斯傳。

我欲醞爲酒,飲之應得仙。

勿令濯塵足,污此清且漣。

至正二十年(1360)八月,陳高和同年進士曾子白、錢倉廣福寺僧一初上人同遊蓀湖山,遊觀三日,作詩三首,即《庚子八月遊荃湖登東阜觀新龍湫,時同遊子白修撰、一初上人》,《次日同諸公遊西瀨舊龍湫》,《葡萄泉》。其中東阜新龍湫即林家塔西邊的元嶴龍井,西瀨舊龍湫即溪頭埠龍頭山瀑布。陳高遊西瀨舊龍湫後原定次日登石瓮潭,結果可能因山高路險未能登上,只在石瓮潭下方觀賞葡萄泉。由《葡萄泉》「何處通靈源」詩意可見其對蓀湖山清隱庵境界的嚮往。

明代吳任有《登清隱庵》詩:

曲徑陟溪東,幽林山寺通。

孤笻松影裏,亂石水聲中。

鳥啄殘花片,雞鳴苦竹叢。

悠然清興動,塵境一時空。

吳任,字以仁,金舟鄉夏口(今屬錢庫鎮)人,曾任福建行省左右司都事。洪武庚午(1390)以明經中舉,薦爲睢州同知,與弟吳田、吳穀合稱「夏口三鳳」。

清代吳觀周有《登蓀湖山遊青隱庵》詩:

危峯萬仞矗雲端,仄徑行迴十八盤。

峭壁每從前面立,深潭未敢側身看。

虎橋水落雷霆怒,仙跡松高鵬鶚摶。

已到雲庵曾不覺,竹林深處一僧寒。

吳觀周,仙樵,慕賢西鄉河前(今龍港市湖前)人。精醫善琴,著有《仙樵吟稿》二卷,今存下卷。

清代繆文瀾有《清隱庵》(在護法寺西南)詩二首:

峻嶺幾堪緣步登,攀援直上最高層。

萬竿修竹一禪院,自昔栖雲有聖僧。

老龍也解久聽經,閉蟄寒潭水氣腥。
一夕驚雷騰躍去,巖旁留得委蛇形。

繆文瀾(1830-1896),字逢源,號蘭泉,又號醉鄉侯,慕賢東鄉繆家橋(今屬龍港市)人。廩貢生。生平豪於酒,工於詩,著有《蘭泉詩草》。

清代吳國華有《清隱庵》詩:

絕壑非人境,金銀佛寺開。

鴒王持鉢坐,鹿女踏花回。

松覆談經苑,雲歸說法臺。

欲參黃檗義,須向此間來。

吳國華(1865—1931),字星池,金舟鄉夏口(今屬錢庫鎮)人。吳榮烈族孫,繆文瀾學生,有劇本《清風劍》、詩集《香雪廬吟稿》傳世。

由上述諸詩可看出,清隱庵是座清幽深邃的禪林秘境,曾出過臨濟宗聖僧。經考證,繆文瀾詩中的「自昔栖雲有聖僧」是指清隱庵元代出過臨濟宗高僧鑑無礙禪師。鑑無礙禪師傳承天目山高峯原妙法脈,曾參謁高峯座下中峯明本禪師,後從龍淵禪師於慕賢西鄉東林院(今龍港東莊東林寺),「一日聞蓮香得入」,後隱居蓀湖,「緇白宗尙」。元延祐元年(1314),鑑無礙在陳高故里陳庫東邊建寶林庵,次年陳高出生。後鑑無礙禪師在寶林庵終老,與陳高有二十多年交集。民間流傳清隱庵出「正僧」,「正僧」當即繆文瀾詩中的「聖僧」,也就是鑑無礙禪師。(詳見蔡聽濤《陳高的詩總--東林院解謎》,2024。)

傳說清隱庵聖僧道行很高,有「飛瓦建庵」、「流米巖」、「四方竹」、「無尾螺」等傳說。

飛瓦建庵 傳說正僧重修清隱庵,需從山腳運瓦片,但山高路險,費時費力。眾人正在發愁,只見正僧揮動袈裟,一陣風起,瓦片紛紛飛上山去。於是庵堂很快就修好了。

四方竹 傳說正僧和尚命小和尚在山門前種竹子,並在所種竹根上扔一個銅錢,長出的竹筍穿過銅錢眼,竹竿就長成四方形。此後繁生的竹子均成四方形,人稱「四方竹」。

流米巖 清隱庵東邊山坡山有一塊大巖石,上有一洞。傳說洞中每日有米流出,剛好可供庵堂僧俗信眾食用。有一次一個和尚起了貪心,想多流些米帶到市場上賣,就用鐵棍去捅流米洞,結果洞口裏面就堵住了,再也沒有米流出來。至今每當梅雨季節流米巖的洞口仍長出米黴一樣的苔蘚。

無尾螺 傳說正僧和尚有一個徒弟,吃菜吃久了想吃鮮,就到山下河裏摸了一袋螺絲帶上山。他躲在頭偷偷用剪刀剪掉螺絲尾,剛好被外出回來的正僧發現。正僧斥責小和尚一通,命他把螺絲倒溪坑裏。那些螺絲竟然活了過來,只是沒了尾巴。至今龍潭坑裏有這種螺絲,人稱「無尾螺」。

古代在清隱庵潛修的高人逸士,有迹可尋的還有不少,明代初年李家堡李月庵即爲其中一位。《後修李氏宗譜引》(《李氏宗譜》,1979)云:

月庵先生博學善文,其自處矜高,與世浮沉,而待人接物,則肫肫懇篤。予初與之交,雖日久,然不辨其爲何族也。永樂四年三月望(前二)日,謁先生於蓀湖之清隱。時花(開)茶沸,泉流谷清,論道之暇,先生取先世之書,因而彙次之。……

      大明永樂四年春三月望前二日

溫州路鈐、同邑年家眷弟戴正旭書

作者戴正旭大概是金舟鄉戴家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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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隱庵旁溪澗

當地還傳說郭家人祖先當官後不久就辭官隱居於清隱庵。而據方志記載,清隱庵始建於南宋咸淳二年(1266)。弘治《溫州府志》(卷十六寺觀)載:「清隱庵 在親仁鄉蓀湖,宋咸淳二年(1266)建。」乾隆《平陽縣志》載:「清隱庵 在蓀湖,宋咸淳間建。乾隆間僧通證重修。」而據郭宕郭氏宗譜》載,清隱庵係南宋進士郭煕所建:「清隱庵 在廿五都蓀湖山上,係宋進士世祖熙公建造。香燈田九十三畝。」《郭氏宗譜·古蹟志》,1995。)「郭煕,字爲吉,咸淳乙丑科進士,武平知事。配俞氏。」《五服支圖》,2013。)弘治《溫州府志》(1503)、隆慶《平陽縣志》(1571)等方志均載郭煕爲「咸淳乙丑科進士」,與郭氏族譜所載相符。而據明代郭尚銘《上官氏宗譜跋言》(1589)記載,清隱庵原來是草庵,係郭氏避暑讀書之所,建於郭煕中進士第之前:

囊者吾祖未第時,頗有餘貲,結二草庵:一在橫江之南,曰清隱;一在橫江之北,曰清華;俱皆讀書之所。及官拜尚書,遂建置二處梵宮,世爲檀樾。嘉靖三十八年遭海倭之亂,僧悉逃亡。萬曆十五年,僧曰會集來興是地,合族助其瓦木之貲。獨小軒三間,是予自手搆造,以爲避暑讀書之地。

案,清華庵位於錢倉青華山上,今名清華寺。

據有關史料可以推斷,清隱、清華兩草庵的創建年代,在宋端平二年(1235)之前。《下澇陳氏十詠詩序》(見史伯璿《清華集》卷一)云:「清華爲藏修之地,易叟啓之於前倉鳳山,師川分之於下澇龍河」。下澇六分《陳氏宗譜》(1889)載,陳易叟和陳師川係堂兄弟,陳易叟奉其父季永公遺命在青華山建清華庵,而陳師川登南宋嘉定十年(1217)丁丑科進士第,後於下澇龍河建清華觀。清華觀即清華道院,位於湖前老街南向,至今在。又據弘治《溫州府志》1503,清華道院建於宋端平二年(1235)。而清華庵創建時間早於清華道院,故其創建時間在南宋端平二年(1235)之前。其時郭煕年齡尚小或未出生,不可能是草庵的創建者,故創建者當係郭煕上輩人。筆者據有關史料推斷,清隱、清華兩草庵的創建者是浙派古琴宗師郭楚望,而下澇陳易叟也參與清華庵的創建。

郭楚望(約1180-1263),名沔,南宋溫州平陽人,以善琴名淳祐、景定間(1241-1264)。作有琴曲《泛滄浪》、《瀟湘水雲》、《飛鳴吟》、《秋鴻》等琴曲。著名弟子有劉志芳,再傳弟子有毛敏仲、徐天民等。郭楚望年輕時曾到臨安追求功名,慨然有恢復中原之志。宋寧宗開禧年間(1205-1207)爲參知政事張巖(1132-1210)的門客,與張巖少子張侃(1189-?)爲士友,常一起探討詩詞音律。張巖善琴,與丞相韓侂胄志趣相投,從韓家得古譜,復從互市密購完顔譜,與韓譜相合,由郭楚望整理,定爲《琴操譜》十五卷,即將付梓,因開禧北伐失敗,韓侂胄被害,張巖受牽連被罷去而終止,時爲開禧三年(1207)十一月。郭楚望自此絕意功名,攜帶《琴操譜》抄本離開臨安,歸隱故山。後來徐天民的弟子袁桷追溯其歸隱之事,作詩《述郭楚望〈步月〉、〈秋雨〉琴調二首》:

明月當清空,流光滿西墀。

振衣獨徐行,耿耿長相隨。

我心如明月,萬古無成虧。

偶逐區中名,遂爲塵所欺。

抱影長夜吟,別鶴同離思。

行矣歸故山,探玄結幽期。

幽期永勿諼,長嘯彈朱絲。

欹枕絕幽夢,臥聽秋雨鳴。

寒葉不自持,槭槭金石聲。

清商肅萬物,此聲何不平?

寤歎生遐心,夙昔羞近名。

千金隴頭客,荏苒朱顏驚。

此夕秋思深,斷續難爲情。

載歌招隱辭,臨風寫餘清。

袁桷 (1266-1327),字伯長,號清容居士。慶元鄞縣(今屬浙江寧波)人。始從戴表元學,後師事王應麟,以能文名,曾麗澤書院山長、翰林國史院檢閱官著有《易說》、《春秋說》、《清容居士集》、《延佑四明志》等。該詩前一首描述郭楚望在臨安張巖府中漫步月下,恨別思歸,後一首描述郭楚望在秋雨之夜,感慨今是昨非。由詩句「行矣歸故山,探玄結幽期。幽期永勿諼,長嘯彈朱絲」和「載歌招隱辭,臨風寫餘清」等句詩意,可見郭楚望離開臨安後即歸隱故山。近代流傳郭楚望「隱居湖南說」,經查證並無確據。而「隱居故山說」最早由原復旦大學教授馬如驥提出,北京大學博士李笑瑩、吉林大學淩瑞蘭教授均持此說,只是他們無法找到具體的隱居地。近年來筆者經查考,發現郭楚望歸隱地是蓀湖山清隱庵和青華山清華庵,其證據除了隱居地的創建時間相符外,家族尚琴之風、人際關係、里居範圍等細節均相符。

郭煕家族有尚琴之風,明代萬曆年間,郭煕後裔郭尚銘和族人重修清隱庵後,在庵旁建小軒三間。其舅父上官慶陽來訪,「見座皆琴書,庭植花卉」。後其舅父邀其前往靈鷲寺,也攜琴而往。而郭尚銘署名「丹崖氏郭尚銘」,「丹崖」一詞典出《琴賦》「丹崖嶮巇,青壁萬尋」。可見其爲非常好琴之人。清嘉慶、道光年間,郭煕後裔郭上瑄(1793-1823),字琢之,號梅坪,善詩能琴,所作《詠古詩》筆力雄健,有睥睨羣雄之氣。(見民國《平陽縣志》卷七十五「文徵內編十三」,《仿金射堂詠古詩》十八首錄七。)惜英年早逝,其友董澐作《哭郭梅坪》四首,有「寂寞焦桐絕,淒涼繐帳懸」之句,可見郭梅坪爲嗜琴如命之人。

郭楚望與郭熙上輩人有相同的人際關係,即與南宋詩人俞德鄰均有親戚故舊關係。俞德鄰(1232-1293),字宗大,自號太玉山人。原籍溫州平陽(今屬浙江),父卓爲廬江令,僑居京口(今江蘇鎮江),遂家焉。南宋九年(1273)浙江轉運司解試第一。宋亡不仕,遁跡以終。學問該洽,善詩能琴,著有《佩韋齋文集》、《佩韋齋輯聞》。(參見俞德鄰之子俞希魯纂修的《至順鎮江志》。)

《佩韋齋輯聞》第三十則記述「郭楚望雁池閣鼓琴奇事」

《韓非子》載師曠鼓琴事,雖幾於誕,然或者有之。余里人郭楚望以善琴名淳景間,一日,郡守資政趙公招飲雁池閣,月夜鼓一再行,有物似魚非魚,跳躍於池中者數四,太守怪之,莫測也。他日復鼓前操,復跳躍如故。明日涸池水索之,得無射律管,蓋沉埋歲久,適鼓無射調,聲應氣求,故如此,然亦奇矣。

案,資政趙公即趙與懽,淳祐二年十二月丙寅(十八日)以資政殿大學士知溫州,在任一年餘,故此事當發生於淳祐三年(1243)(參見弘治《溫州府志》,胡珠生校註本,2006)。雁池閣位於溫州府前五馬街西邊,今鹿城四顧橋附近。郭楚望在雁池閣所彈的琴曲是無射調,該調琴曲不多,南宋時有名的只有《搗衣》和郭楚望創作的《秋鴻》,故郭楚望所彈的琴曲應是《秋鴻》。按現代聲學原理,無射調與無射律管「聲應氣求」當指樂曲主音與律管固定音高相同產生共振現象,在水月相映中顯現爲「似魚非魚跳躍

文中言「余里人郭楚望以善琴名淳景間」,意思是說我的同里人郭楚望以善琴聞名於淳祐、景定年間」。古代同縣人一般可以互稱里人」,超出同縣的極少見。故郭楚望大概也是平陽縣人。《佩韋齋輯聞》大部分內容是俞德鄰小時候聞先生長者緒言餘論」(《佩韋齋輯聞序》年老時口述給兒子記錄而成。其時「神志衰耗,前後遺忘,間者追念舊聞,十亡八九」,尚能記得郭楚望去世於而景定年間,而景定年號只有五年(1260-1264),且俞德鄰二十二歲已隨父僑居京口(鎮江),很少回鄉,若非親戚故舊關係,不可能對長輩的卒年如此熟記不忘。

而俞德鄰與郭熙是世交,依據是其《佩韋齋文集》卷五中的《郭朝奉挽詞》二首:

性儉家常足,心閒體自胖。

令名緣有子,良貴不須官。

遺像衣冠古,高堂几席寒。

他年說耆舊,回首重辛酸。

世態十年別,交情奕代論。

及門先倒屣,引酌定空尊。

杖履春風語,松楸夜月魂。

些成嗟已晚,江闊聽啼猿。

案,此詩作於南宋建炎二年、元至元十三年(1277)春。上一年元軍侵宋,南下溫州,俞德鄰因戰亂未能及時爲郭朝奉奔喪。此時到郭朝奉墳頭祭拜後,又回故里悼念堂兄弟俞仁則號蕅汀。詩中言郭朝奉「令名緣有子,良貴不須官」,可見其「朝奉郎」名號係因兒子功名封贈。朝奉郎是文散官,一般贈與文進士之父,而南宋晚期溫州姓郭的文進士只有郭煕,故郭朝奉係郭煕之父。詩中又言「世態十年別,交情奕代論」,可見俞郭兩家是世交,而郭氏譜載郭煕配俞氏,可見兩家又是親戚。俞德鄰上一次回鄉到郭朝奉家已相隔十年左右,而此時離景定年間郭楚望去世大約是十五年,時間相符,故上次到郭家大概是爲郭楚望奔喪。詩中的「他年說耆舊,回首重心酸」,大概是指多年前郭朝奉曾給俞德鄰述說「郭楚望雁池閣鼓琴奇事」,俞德鄰回想其情景,心中又泛起辛酸之情。

另外,袁桷詩《述郭楚望〈秋雨〉琴調》中的「載歌招隱辭,臨風寫餘清」,與清隱庵之名也相符,似乎也不是巧合,而袁桷是從師父徐天民那裏得知隱居地名稱而如此表述。

郭楚望與郭熙家族上輩人有諸多細節相符:(1)與俞德鄰同里,範圍一般不超出平陽縣;(2)與俞德鄰有親戚故舊關係;(3)同時期隱居故山;(4)家族有尚琴之風;等等。根據「同一認定法」,一二細節相符可能是巧合,諸多細節相符、若合符節則不可能是巧合,而是源自同一人,故可認定郭楚望就是郭煕上輩人。郭宕郭氏係唐汾陽王郭子儀嫡孫後裔,其家族有五行取名的現象。南宋前期郭宕郭氏派下有郭鎮,紹興二年(1131)壬子科進士,子郭洙,孫郭樞,祖孫三代按五行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順序取名。郭楚望名沔,沔从水,煕从火,故郭煕之父郭朝奉之名應爲木字旁,郭沔是郭煕祖父。(詳見蔡聽濤《郭楚望述考》,待發。) 

郭楚望自臨安回鄉後,在故鄉山上建清隱、清華二草庵以「避地幽隱」琴曲《秋鴻》解題)與二三素心人論道探玄,彈琴長嘯,研習舊譜,創作新聲至宋理宗淳祐(1241-1252)初年,郭楚望琴藝已聞名當世。後郭楚望將琴譜傳授天台劉志方,劉志方再傳三衢毛敏仲和嚴陵徐天民。毛敏仲和徐天民是司農卿楊纘的門客。楊纘(1203-1267)精通詩詞音律,爲西湖吟社盟主。當時臨安流行江西譜,係由北宋皇家所藏閣譜加詳而成,「其聲繁以殺」。楊纘與毛敏仲少時亦習江西譜。一日,毛敏仲由郭楚望隱居的山中來,始弄楚望商調,楊纘驚且喜,復以金帛令徐天民受學劉志方。南宋淳有祐、景定(1241-1264)前後二十餘年間,得到郭楚望傳譜之後,楊纘與毛敏仲、徐天民朝夕損益琴理,刪潤琴譜,輯爲《紫霞洞譜》十三卷梓行。由此形成了史上第一個有明確師承脈絡的著名琴派——「浙派」,而尊郭楚望爲創派祖師,《紫霞洞譜》則成爲「浙譜」代表。(參見袁桷《琴述贈黃依然》)

郭楚望創作的琴曲有《步月》、《秋雨》、《泛滄浪》、《瀟湘水雲》、《飛鳴吟》、《秋鴻》等。其中《步月》和《秋雨》已失傳。《瀟湘水雲》是古琴史上繼往開來的巔峰之作,其地位堪比書法史上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秋鴻》是僅次於《廣陵散》的三十六段長曲大操,意境高遠曠達,迥出塵寰。這些琴曲大部分是郭楚望隱居清隱庵和清華庵期間所作。

清隱庵自郭楚望創建以來,琴風綿延不絕堪稱古琴聖地。歷代在清隱庵棲居遊玩的琴人,除了郭楚望與其弟子劉志,再傳弟子毛敏仲,郭楚望後人郭煕、郭尚銘等人外,還有將軍嶺人何岳、夏口人吳碩、河前人吳觀周等。

元代何岳在石瓮潭摩崖題詩,有「我到此山無出路,桃源便遇避秦人」之句,陳高《大水懷和汝樵》詩云「不能裹飯往,孰聽鼓琴歌」,可見何岳善琴,且曾遊清隱庵。其所遇之「避秦人」,除了郭宕郭家人,很可能還有夏口吳家人。夏口吳任有《登清隱庵》詩,其家族也有尚琴之風。吳任長兄吳埜(野),字以芳,「好靜,杜門不出,所適志者惟絲竹管絃而已」。祖父吳涉,字子庸(用),「抗志不仕,自足山林」,人稱金洲先生(蘇伯衡《庸齋吳君墓誌銘》)。青城山人王璲《挽金洲先生》詩云:「有士抱高節,逍遙在林丘」。吳涉同祖堂弟吳碩,字國耆,「性恬淡,無意功名,恆徜徉山水間,以琴書自娛,即家事不爲意焉」。夏口位於平垟,周邊無山,吳涉、吳碩、吳埜所常玩的山林大概主要是蓀湖山清隱庵。早在南宋,夏口吳氏就有尚琴人士。吳樗,字材中,「性淹雅,習詩書,而情疎放,品竹彈絲,及友朋款宴,無不揭肺肝,傾懷抱焉」。吳樗年齡比郭楚望稍晚,兩人是否有交集不得而知,但也可見當時江南垟琴風之盛。

清道光年間吳觀周,精醫善琴,也曾遊清隱庵,作《登蓀湖山遊清隱庵》詩(見前文)。吳觀周家住在郭宕北邊不遠的河前(今湖前),與東莊董溟(號仙岑)和董澐(號月漁)交好,董澐又與郭宕郭上瑄(號梅坪)和郭上瑤(號春坪)兄弟交好。吳觀周大概由於這個朋友圈關係而遊清隱庵。經筆者考證,吳觀周與畫家吳第係同一人。吳第(1790-?),原名繼載,字克地,號次山,又名第,字觀周,別號仙樵、兩雁山樵(另文論述)。吳觀周的朋友圈中還有一位好琴人士,號陳海嶠,也是江南人

南宋平陽著名遺民詩人林景熙有一首詩記錄了橫陽江流域的一場琴會,很可能就在清隱庵舉行。《霽山集》(中華書局,1960年版)卷二卷二(白石樵唱二)《訪朱月峯不值》詩云:

見說攜琴去,西風半日程。

雲留秋渡冷,月過別峯明。
落葉驚疏鬢,黃花照澹情。
思君不能寐,一雁叫深更。

筆者考證該詩係林景煕於至元二十八年(1291)重陽遊橫陽江南港歸來,夜宿蕭家渡時所作。朱月峯係蕭家渡西邊逕頭人,南宋進士朱夢環家族人。筆者進一步根據地理和月相等信息推測這次琴會地點在蓀湖山清隱庵。(詳見《林景煕〈訪朱月峯不值〉詩考釋》,2024。)


歲月的煙塵,帶走了許多人和事。歷史的碎片,留下了諸多難解之謎,其中有些可能永遠無法解開。筆者九年來先後試圖解決三個地方歷史之謎:郭楚望故里之謎,蓀湖山龍湫和葡萄泉之謎,東林院高僧之謎。出乎意料的是,解開這三個歷史之謎的重要線索,最後都交匯在蓀湖山清隱庵。這大概是清隱庵的文化積澱深厚所致,而非偶然巧合。前賢芳躅,尚能追蹤,令我輩不禁感慨繫之,乃賦詩一首,以紀其事云:

蓀湖林壑秀,緣溪探深窈。

飛瀑落龍潭,奇巖淩雲表。

峻嶺十八盤,攀越愁猿鳥。

入谷尋清隱,高士遺蹤渺。

虎橋笑聲寂,殘垣蓁莽繞。

泉響似鳴琴,花開如見道。

山鳥語喈喈,天風吹浩浩。

盤桓松竹閒,詠歌復長嘯。


公元2024年8月6日
夏曆甲辰年七三日  蔡聽濤 撰 中秋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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